來源:中考網整理 作者:中考網編輯 2017-02-14 17:56:49
“大前年俺買了一張七個的,只有七個大子。紅的比你這個還多些。”說著話就要走。
“老鄉(xiāng),”伙計說:“貨色也有好丑,你只管腦袋數(shù)目就對了?—回來,回來,你瞧著給,沒有什么意思。”
“五個大子兒。行嗎”?
“你再看看,你看我這上面的小孩子多—多—這鯉魚!—咳,你瞧,—啊?……”
羅唣了半天,好容易十個大子成就了這筆交易。
出岱廟,走進北門。原來北門內外一段街道就是這些香客們的大本營。那些低黯的賣香煙花生的小鋪子,如今都打出黃紙黑字的招牌:“××香客老店。”店門口,店堂里,進進出出,坐的站的全是這些黑衣黑肉的不大說話的鄉(xiāng)下人。天主堂,圣公會,都趁機會在這一帶大活動,雇了些人滿街散發(fā)《馬可全書》《天國福音》之類的書,也有坐在店堂里和香客們講道的。
一時也無心細看,和朋友從岱宗坊走上盤道。早前聽說,這條盤道上的人家都以在香斯中乞錢為職業(yè),自七八十歲的老人以至三四歲的小孩都做這項營生,每人每期所入最好的可多至六七十元以至百元。很多人家就以此起家,買地筑屋,變做小康。男人則大半不做事,終天悠悠忽忽,過無憂無慮的現(xiàn)成日子。據說這是戟隆爺封了的,現(xiàn)在我眼前的情形卻大廖不然,我只看見很少的幾個殘廢的乞丐——有瞎眼的,有沒腳的,——坐在路旁,磕頭叫嚷,為狀甚苦,看看他們身前的乞盤里只有一些煎餅的碎片和麻絲結之類,雖也有銅錢,但如月夜的星斗,點得出的幾顆,那些乞丐一邊偷空拿麻絲結,要膝上搓細索為自已扎鞋底之用,或賣給人家,一邊胡亂把煎餅抓了塞在嘴里,咀嚼著。每有人過,就磕頭叫嚷起來。往往叫了半天,無人理會。有一種帶有小孩的,自已沒討得著,就叫小孩跟了人家走。這種小孩都不過四五歲,連走路都走不穩(wěn),卻因要追趕行人,不得不舍盡氣力,倒倒歪歪地快跑,一面喘氣跑著,一面舍一個錢,舍一個錢吧,地嘀噥著,一面還要作揖,打恭,到了相當?shù)臅r候,又還要趕攔上去,跪下,磕一個響頭。這種煩重工作的結果,十回有九回是苦窘著小臉空手而回。因為等他磕過頭爬起來時,那行人已經早在遠遠的前頭,再也追趕不上了。
這樣的一種不景氣的情形,說是能有那么多的收入,說是可以依此為業(yè),變成小康人家,想起來末免離奇不經。我把這話問我的朋友,朋友道,
“那一點不假。這是真下的乞丐,那說的都是‘丐官’;我叫他們‘丐官’等一回你就明白的。今天晚上你好歹別回去了,半夜咱們起來,看香客上山,那時候你會看見許多有趣的把戲。”
朋友這樣說著,其時下有一個清秀的青年人在我們前面慢慢走著。朋友指著這人低聲說,
“你看看這人象個干什么的?”
我一邊注意這人,一邊趕了幾步,走到他前頭。這人大約二十四五歲。西洋頭,蒼白清秀的臉,穿一件時髦的青灰色新棉袍,黑絲絨鞋子,一只又白又瘦的手上夾著一支香煙,口辰里悠閑地吹著哨子,看樣子竟象本地一位少爺公子或小板之類。
這時已經過了玉皇閣,盤道兩旁開始有了人家。石頭壘起的墻(本地建筑,多以石壘墻,俗諺:“泰安有三寶,石頭壘墻不倒……,)茅草屋頂,——也有蓋瓦的,——雖然樸素,但看去很是整齊,家家門框上都貼了新的春聯(lián),紅紅綠綠好不熱鬧,那蒼白清瘦的青年漢子就走到一個高門階的門前,推開兩扇新油漆的黑大門,走了進去。
朋友道:“這才是剛才說的乾隆皇帝封了的丐家。你看看吧,象不象乞丐?不象吧?可是他們的祖宗以至他們自已,除了乞錢而外什么事也沒有干過。他們就一直安逸舒適地寄生在那些傻瓜的身上的。”
左邊連著一排屋子都是店鋪的派頭,敞著三間門面,里邊滿墻滿壁都掛著些大大小小的元寶紙錠,不用說,也是備辦了賣給那些敬香的傻瓜的。其中一家店堂里坐著兩個婦人,一個年老的,團面白肉,滿身福相,一個年輕的,抱著一個小孩,穿著都很不錯。門口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,不但白皮細肉,體面干凈,而且旗袍皮底鞋,簡直是本地十分摩登的了,這姑娘站在那里,和一個男子說笑。男子三十多歲。躺在一把帆布椅上,兩腿高高地架著大腿,手里拿著一本“一折書”本的《施公案》在看,朋友告訴我,剛才那個蒼白清瘦的青年就是這人家的。這是店鋪,那是住宅。“說了你不相信!”朋友說,這人家有一頃多地,簡直是家富戶,說是小康之家,還小看了他們!
這一路之上,都有男女香客下來,女的都穿著大袖大擺的衣裳,紅綠棉紗帶扎著褲筒,頭上挺著一撅“平三髻”,下面一雙零仃的小腳,用后跟點著地,一步一個踉蹌,看樣子已經疲乏得不能支持。男的就是在城里看見的那種灰黑的人,一手拿著龍頭木拐,一手挽著衣裳,也已經走得倒倒歪歪,看去兩腿似乎有千鈞的分量了。
除了男女香客而外,還有三三兩兩倦游歸去的游客,游客和香客是迥乎不同的,這從外表上第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來。香客都黑皮粗衣,神情嚴肅得帶有苦痛成分,無論從那一點看顯然是鄉(xiāng)下農人,游客則不然,洋鬼子,穿西裝的摩登男女,穿綢著緞的白胖紳士,都坐著山轎,氣派自然不同,就是那種步行的,也都是小市民或學生之流,一路上談笑風生,縱然疲倦,但神情是愉快的。這分別,那些乞丐就十分清楚,他們猶如辯認兩種不同類的動物一般,對于那種黑衣黑肉的鄉(xiāng)下人,他們喊到:
“朝山進香的老爺太太呀,給我一個錢吧,各人修好各人的呀。……”
對于那些華洋紳商學各界的,則喊到:
“游山逛景拭目以待老爺太太呀,給我一個錢吧,可憐可憐我吧!……”
這個認識給我極大的興趣,我心里想:原來上泰山的人有兩種,一種目的是朝山進香,一種是游山逛景,朝山進香的都是農民,游山逛景的則屬華洋紳商學各界,把這話告訴我的朋友,問他這是不是一個定則?
“原則上確是如此,但得有個注解,比如前數(shù)天×××和他二夫人來逛山,就在我住的廟里拜了菩薩,進了香,巨紳富商也間有來燒香的,但不只燒香,也帶有逛山的目的,他們燒香,無非是‘以資表率’的意思,象×××我知道得最清楚,從前是個思想很新的人物,菩薩不但不信,而且曾經打毀過的,——目的純粹,專為朝山進香而來的確乎只有農民。
這樣的隨口亂談著,不一回就到了朋友的住的廟里。
這廟在盤道之側,規(guī)模很大,是順著盤道上山的第一處大廟,正殿之前有大廳,大廳之前有戲臺,左右兩邊則有敞大雅潔的院落和屋子,朋友住的是右邊高階臺上去的院子,這院子高爽整潔,的確不壞,階臺之下一株夭矯婆婆的大古柏,據說是真正漢柏,院中有石桌,四邊圍以石凳,高大的柏樹兩株,梧桐,黃楊各一,正房四間,側屋三間,朋友和他的幾位教官朋友就分住了這個院子,房中窗明幾凈,家具應有盡有,都是借的廟里的。
那幾位教官先生都是見過面的,彼此都如多年老朋友一般,一點不拘束。勤務兵泡了新鮮“大方”,拿了白金龍出來,大家就圍著石桌坐下,喝茶抽煙,亂七八糟地談起來。
教官之中一胖子,綽號哈代,一位瘦子,綽號勞瑞。瘦勞瑞語重心長的說道:
“他們這些莊稼漢呀,太可憐,飯吃不飽,不要緊,衣裳穿不暖,不要緊,菩薩是一定要信的,可了不得!瞧他們這些瘋狂勁兒!唉,我見了,我心里就難過!這都是國家的主人呵,國家主人胡涂昏聵得這樣子!開通民智,開通民智,一句話,還是要開通民智!”
“開通民智!叫誰去開通民智?”胖哈代嘻笑著反對道:“人家唯恐他們一朝不信崇菩薩呢!你沒聽說過嗎?宗教是補助法律所不及的。所謂社會秩序,就要這么著才維持得住呀,假如一天他們真的不信菩薩了,他們耐煩辛辛苦苦的替你種田種地?到時候,比方說吧,你能舒舒服服的住在這樣好地地方過神仙日子。……”
瘦勞瑞一口茶沒喝完,就生氣似的搶白道;
“我舒舒服服的過神仙日子,老兄,你呢?你呢?你自已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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